第一章
她不爱我
妞妞,妈妈走后你一定要让着他,好好照顾好弟弟,知道了吗深秋夜里寂静,妈妈陈秋萍面容枯槁,无力地半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她身患末期癌症,已然时日不多,因割舍不下才七岁的幼子林家旭,强打精神嘱咐一旁的女儿。
嗯……一旁的林初夏勉强应了一声,连妈妈都没叫,态度敷衍显然并不情愿。自从弟弟林家旭出生以来,妈妈嘴上就一直挂着这句话
妞妞,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似乎忘记了林初夏也才十二岁,比林家旭大了五岁而已。这句话林初夏翻来覆去都听烂了,她也最恨妈妈对弟弟明晃晃的偏心。
陈秋萍似乎感觉到面前女儿不满的情绪,撑起身来想拉住女儿的手继续嘱咐,哪料实在没有力气了,被旁边照看的丈夫劝说先休息一下。林初夏第二天还要上学,也被姑姑和婶婶带回房间休息。
听说初夏的妈妈身体不太好了,姑姑和婶婶是过来照看母亲的,因为家里地方小,只能跟初夏挤在一张床上。初夏睡在两人中间,跟夹心面包一样被挤得难受极了,最终抵抗不住睡意来袭,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妞妞,妞妞,快起来,你妈不行了……初夏半梦半醒似乎听到婶婶在耳畔轻声呼喊,但今晚妈妈的嘱托实在让她心烦,她便装作睡沉了没有听到。婶婶又唤了几声,见被窝里的女孩没有反应,便又悄悄离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初夏被人大力摇晃,她一睁眼就看到姑姑林姣满脸泪水,见女孩醒了,姑姑哽咽地告诉她:妞妞,你妈妈走了,快去看看吧……
初夏像失了神一般,机械地穿好衣服,跟随姑姑走进父母居住的主卧。主卧的白炽灯散放着刺目的光芒,亲近的家人都聚齐了,有的围着床在哭,有的打电话通知其他亲属,床前摆放着一口正熊熊燃烧的香炉,奶奶啜泣着,不断往炉里添着黄表纸。
初夏呆呆地望向床上,只见妈妈面无血色,身上已经换上了寿衣,好像睡着了一般,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失神般地上前找妈妈的手,把她枯黄消瘦的手轻轻握在自己的手心,此时母亲的手软软地耷拉着,除了余温已无半点生命的活力。
这一刻林初夏后悔极了,早知道妈妈今晚就会离世,自己为什么不能耐起性子,听完她最后的嘱托,即便知道妈妈要嘱托自己让着弟弟,照顾弟弟。
但一切都晚了,妈妈已经离开了……
就这样,十二岁的林初夏和七岁的林家旭在懵懂无知的年纪,永远失去了他们的妈妈。跟随家人回乡下办理母亲的丧事,面对外人各色饱含同情的注目,初夏感觉好像被一股潮湿阴暗的雾气裹挟了全身,无论如何都甩不开、撇不掉,不自在极了。当姑姑自顾自哭诉和可怜两姐弟那么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时,初夏难以言喻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我一点都不可怜,我还有爸爸和奶奶,只不过失去了一个不爱我的妈妈,初夏在心里暗暗想。
妈妈陈秋萍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女性,出身于农家,家境贫寒,但是靠着自己爱学、肯学,努力从泥巴地里学出来,进入县政府成为正式职工。她才华斐然,热爱文学,凭借自己的才华在各大报刊书籍上发表自己的文学作品,与同样热爱文学的爸爸林振华相知相爱、琴瑟和鸣。
虽然陈秋萍是知识分子,理应明白妇女能顶半边天,但从初夏懂事以来,陈秋萍可能也曾爱过这个小小的女婴,她总不忘以一种恐吓的方式告诫初夏,说当年她身边很多人生孩子,一看到是女儿马上就丢进尿桶里溺死,只是自己心善没舍得,初夏应该感恩。
但弟弟出生后,妈妈将他视若珍宝,借着弟弟是早产儿身子弱,常用家乡的法子拿小陶罐浓浓地炖上一盅肉沫锅巴粥给弟弟补充营养,而这盅粥只有弟弟能吃。不仅是肉沫粥,妈妈会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光明正大地偏爱弟弟——这个她拼上性命和前途而得来的儿子,哪怕为此被单位开除公职,勉强当个临时工,但她心气又高,接受不了现实的落差,在长期抑郁之下得了末期癌症,药石无医,最终连命都丢了。
第二章
不安生的头七夜
在老宅的大厅,陈秋萍的丧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林初夏和林家旭是她唯二的骨血,必须披麻戴孝为母亲守灵、哭丧、送她过刀山火海。两个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却乖乖跟着道士的指引,一丝不苟地走流程,看得周边的亲戚唏嘘不已,可怜陈秋萍英年早逝,更可怜林初夏和林家旭年幼丧母。
仪式整整耗了七天,在第七天的晚上12点左右,两个小孩才跟着道士过完最后的诵经祭奠。跪在软软的蒲团上,林初夏头晕眼花,半晌才支起身来,一旁的林家旭年纪小体力更差,直接被奶奶抱走。家族的男丁继续守夜,初夏跟着奶奶和弟弟返回卧室洗漱休息。
老宅是乡下的平房,因为初夏一家人已经迁居县城,老宅年久失修十分简陋,屋顶盖的瓦片,天花只封上了一层塑料篷布,可能因为农村鼠患严重,即便是在白天,初夏都能时不时能听到老鼠在塑料篷布上奔跑的哒哒声。
不知道老鼠会不会从天花上掉下来咬到我呢初夏开始胡思乱想。卧室里就一张大床,三人实在熬不住多日的操劳,奶奶带着弟弟睡一头,初夏睡另一头,关灯入睡。
屋里瞬间一片漆黑,深秋的夜里十分寂静,可能是累过头了,初夏蜷缩在被子里,并没有马上入睡,而是意识模糊放空着大脑。在半梦半醒间,她突然感觉身上盖的被子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跳上来了。那触感并不重,却异常清晰。不会是该死的老鼠从天花上跳下来了吧!
初夏浑身一震,心跳骤然加速,耳朵竖了起来。她屏住呼吸,试图分辨那是什么,黑暗中,初夏感觉到那东西在被子上一跳一跳地移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神经上,力度越来越大,让她头皮发麻,而且那东西似乎还有意识般地直冲弟弟和奶奶那头去。不对劲!
初夏想起身开灯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此刻她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只有心脏在胸腔中疯狂地撞击,像一头被困的野兽拼命想要挣脱束缚。另一侧的奶奶跟弟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好像对此一无所知。她想要发出声音唤醒他们,但此刻喉咙像是被锈蚀的铁锁紧紧锁住,每一次试图发声都像是用尽全力去撬动那沉重的枷锁。她感觉到自己声带在颤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着,连最简单的音节都无法成形。
初夏咬紧牙关,手指紧紧攥住床单,拼命地集中精神试图调动每一丝力气,哪怕只能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终于她颤抖着喊出了一声:奶奶……但床那头的奶奶并没有回应,初夏心头一紧,脱力般地昏睡了过去……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初夏一睁眼发现奶奶早就起床了,就自己跟弟弟还在床上睡着,身上盖的被子干干净净,似乎昨夜就是自己的一场梦,但昨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真实了。初夏带着满身疲惫和不解找到奶奶,奶奶,昨晚你听到我喊你了吗初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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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奶奶面色不太自然,似乎不太想回忆昨晚的事。
老家的老鼠也太猖狂了吧竟敢在我们床上蹦跶。初夏盯着奶奶的脸,试探地说。
傻孩子,昨晚应该是你妈回来了。奶奶很淡定地悄声解释道。
怎么可能,应该是老鼠吧……初夏并不太相信鬼神之说。
昨晚那东西一直围着家旭,我怕吓着他,伸手去赶,什么都没有。正好昨晚又是头七夜,我想应该是你妈回来看家旭了。好了,别说了,都过去了。奶奶说罢转身去忙别的事去了。
林初夏呆呆地站在原地,失神地喃喃自语:原来她是回来看家旭的,那我又算什么呢……
第三章
青山埋骨陌路孤魂
最后一天是送陈秋萍骨灰上山埋葬的日子,坟墓选在了距离林家老宅走路大概二十分钟的一座大山上,这里青草幽幽,远离喧嚣,埋葬的大多都是林家的亲人,有嫡亲的林姓人,也有因嫁入林家过世后埋葬于此的林姓人的妻子们。
林初夏牵着林家旭的小手,小小的两人披麻戴孝跪坐在草地上,望着其他亲属帮忙安葬陈秋萍棺椁,眼见地上预先就起好了一个深坑,众人合力把黑色的棺材吊着放进坑里,一铲铲挖土填上,再到土堆隆起,立上墓碑,初夏远远盯着那块简陋的墓碑,上面写着林门陈氏孺人之墓,孝子林家旭敬立,没有写陈秋萍的名字,更没有出现林初夏这个女儿的名字。
初夏环顾四周的坟墓,在陈秋萍墓左边不远处是林初夏爷爷的墓,爷爷在爸爸结婚前就过世了,所以无论是妈妈还是初夏自己都没有见过老爷子。下方两个墓是爷爷父母的墓,再往右侧远些地方是林家隔房叔爷的墓。
深秋的早晨是有些寒冷的,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初夏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单是因为今天是妈妈落葬的日子,年幼的她还突然深刻地认识到,妈妈是作为林家的媳妇被埋葬在林家的坟场里,围绕都是林家先祖的坟墓,周围没有一个是妈妈血脉相连的亲人甚至是熟识的人。
难道以后等我死之后也会这样吗,被埋在远离自己家乡,远离自己父母血亲的地方,连坟墓周围的邻居都是些不认识的鬼想到这里,林初夏是真的有些悲伤了,不仅为妈妈,也为了自己。
下山后,初夏好奇地问奶奶:奶奶,为什么妈妈的墓碑上没有她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我的名字,只有家旭的名字呢
奶奶笑着说:妞妞,女人的墓碑都是这样写的,只有男人的名字没有女人的名字。
林初夏又问:妈妈的墓旁边都没有她认识的人,太可怜了,我以后不想这样,等我死了我要埋在你们旁边。
这句话把周边的亲戚们都逗笑了,奶奶一边戳初夏的脑门一边笑骂道:你个傻孩子,等你以后嫁到哪家,就要埋到哪家的坟里。